您在故乡还好吗？

日子快得令人揪心，我真的不敢相信，不觉间，亲爱的父亲回到故乡的怀抱近一年了，昨夜，梦中，我与您相见，我的泪不觉又涌上来……

30年前，您已人到中年，但为了我们的未来，您忍痛踏上了远征的路。

多少年来，您无暇重归故里，但岁月冲不淡您思乡的情愫，因为那儿虬结着您的根。

您迈着蹒跚的脚步，逡巡在自家的老屋前。您多想叩开那扇紧闭的院门，多想亲手摸一摸老屋的一砖一瓦，那是您呕心沥血的杰作啊！屋檐下燕子的呢喃是您记忆中的经典，而院子里三棵枝繁叶茂的苹果树更是永随您到天涯海角！那每一根曼妙的枝条，每一片青葱的绿叶，无不跃动着您奋斗的音符！无不流淌着我们儿时那难忘的甜蜜！

当树尖上的小苹果刚染上一抹红，您经不住小弟的磨缠，一下班就挥起了手中的竹竿……而我们姐弟仨像贪吃的小猴子，拔长脖子，扬起笑脸，眼巴巴地盯着那甜美的果实，生怕它长了翅膀飞了似的。看着我们狼狈的吃相，您满足地笑了。但现在想来，您的笑容背后一定隐隐着几多的辛酸。

在物质极度匮乏的70年代初，在村子里能咬上几口香甜的苹果，真是天赐的幸福了！如今的孩子是无论如何也体味不到那种幸福的滋味！而我现在巴咂巴咂嘴，仍觉得唇齿口角间还泛溢着不尽的香甜！

在雪花纷飞的晚上，我们只好闷在屋里。为了使寂寞的时光增添情趣，您在炉盖上放一张铁片，给我们烙妈妈切好的地瓜片。三只小燕子围坐在炉子旁，您一边翻动着地瓜片，一边绘声绘色地讲故事。“桃园三结义”“武松打虎”一个个古老的传奇，像潺潺的小溪水缓缓地流进清澈的心田。小弟年幼好多情节似懂非懂，一到节骨眼处他非得打断您，那时我真是聪明过分，总是嗔怨他那不合时宜的举动，甚至气得用脚直踩他。而您则不愠不怒，抽丝剥茧般地掰扯，末了拍了拍小弟的额头，问道：“懂了吗？”征询的目光写满了慈爱！

也是从那时起，没事的时候，我们常常啃起了《三国》这样的大部头。而我现在偶尔能舞弄小文，想必与您潜移默化的影响不无关系吧。

老屋不大，却拥拥挤挤，因为它盛满了我们一家人的欢笑！

忽然，一阵清亮的歌声飘入您的耳畔，您循声而去，村东头高坡处的两栋灰顶白瓦的人字房让您老泪纵横，那是您曾耕耘半辈子的家园啊！

听，那朗朗的书声是您的学生的学生的孩子在诵读课本，您踉踉跄跄地奔向那熟悉的校园，满肚子的酸甜苦辣一股脑儿涌出来。

您小时候家境贫寒，但您天资聪颖，记忆过人。看过的故事总会不差情节地复制下来，就像一台了不起的电脑。为此您是伙伴中最有威信的故事大王。爷爷奶奶苦撑着供您上学。

天有不测风云，那一年您14岁，您的哥哥就英年早逝（28岁已是长春被服厂的车间主任)，仍下了年仅5岁的独苗。而我的爷爷无法承受这青天霹雳的重创，忧思过度，2年后心力交瘁地撒手西归。这时您的学业被破中断，但刚强的奶奶咬着牙让您挺起了胸膛……

初中毕业您报考了一所中专，可苍天无眼。您因为骄人的成绩（西南片第一）提前被锦县一高中录取（那是锦县第一届高中）。但是那纸珍贵的录取通知书没能给您带来一丝喜气，而是满腔的悲怆。您的内心充满着煎熬，在挣扎中燃起一星火花，您给县高中校长写了一封信，但是泥牛入海无消息。窘迫的家境使您不得不放弃了求学的机会，也断送了自己的大学梦，这是您一辈子的遗憾！

去年春节期间，您还幽咽地谈起您的过去，您不无伤感的说，如果那时在城里的姐姐还活着，砸锅卖铁也会供您上学……

我想如果您梦想成真，一定会成为某方面的技术专家，因为您那么聪慧，那么勤勉，那么谦逊，那么严谨。好在您的晚辈都走进了高等学府，这也多少平添了您心灵的安慰。

那一年，您17岁还未成年就跳起了家庭的重担。上有一位咳嗽气喘的老母亲，下有一个不谙世事的小侄。我无法想象在那般愁苦的年月，您是以怎样的力量而扛下那份重负的！想必在旧社会趟过来的人都有一股弹簧般特别的柔韧吧！

是金子总会发光！三尺讲台给了您舞动青春的空间，您用智慧的金梭播下知识的种子，您用良知的银梭启迪蒙昧的心灵。您讲课条清理晰，激情四射：浅显易懂又出神入化，连最捣蛋的学生也最爱上您的课，您是村子里极有威望令人敬重的师者。

难怪您的学生已年过花甲，但年年岁岁，岁岁年年却依旧来看您。师生间同桌畅饮，无所不谈，那股亲密劲羡煞旁人！任凭半个多世纪的沧桑变化，任凭五十余载岁月的洗礼，师生间的情感已升华为叔侄间那浓得化不开的亲情……

您爱学生，爱得近乎痴；您待工作太执着，执着得有些迂。

那时我还未上学。一个数九隆冬的傍晚，您到村西头去挑水。因井沿有冰，您提水时不慎跌倒，左脚骨折。次日肿胀得像个发酵的大馒头，但倔强的您却不曾歇息，任何力量也阻挡不了您对学生的爱！您让妈妈找来一根木棒，硬是强撑着一瘸一拐地去上班。同学们心疼您，同事们劝慰您。第二天您的22名学生齐刷刷地拥到家中，将您围坐在炕中间听您讲课，那是一幕多么动人的情景啊！我敢说那是一幅师爱生，生爱师的绝版！

您狂热于教书育人，甚而木钠于人情世故。在那风雨飘摇的“红色”年代，无情的大字报也曾钟情于您，但您却是那样的朗然自若。因为您从来都远离名利场的纷纷扰扰，清者自清，历史给予您应有的公正！“得意淡然，失意泰然”这是您恪守的人生信条。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您以自己厚重的人格魅力征服着乡里乡亲；您以云淡风情般的情怀折服着您的同事；您以出色的教育教学能力信服着您的学生……

您就像一粒普通的种子，在家乡贫瘠的土地上发芽，结果，最终叶落归根。您以平实的脚印书写着笃重的诗章！真正的经典不因岁月的漂白而褪色，您的人生就是一部这样的经典！

如今您回到了魂牵梦萦的故里，您那自由、舒展、纯粹、高尚的灵魂已安歇在故乡望海公墓的一个高坡处。

亲爱的父亲，您在天堂中不会寂寞，因为您俯视前方，不远处就是您熟悉的学校，您熟悉的家……

您在故乡还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