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二驴裤裆里的家伙长的像驴那么大;还有人说二驴天生就是拉边套的主儿。我印象中二驴长脸上的肌肉很少松驰过,总是紧绷绷地阴云密布,不苟言笑。
大概是日本鬼子投降那年的一个夏夜,我们村发生一桩命案。年轻的光棍李发贵在村西北瓜棚里睡着觉脑袋让人开了瓢。村人断定这是一桩与王大脚有关的情杀案,并且很快就排除了王大脚丈夫作案的可能性,理由是他病怏怏的连自己老婆都管不住,哪儿还有胆量去杀人?最后目光都齐刷刷锁定在二驴身上。怀疑为怀疑,兵荒马乱人人自危,此案也就不了了之。自此,村里那些对王大脚想入非非蠢蠢欲动的光棍们对王大脚都敬而远之,生怕自己再步李发贵的后尘。只有二驴对王大脚一如既往,毫不松套。无形中,村人的判断也得到了验证。
去年,一个暖烘烘的冬日,满口假牙的父亲给我讲述了这个真实的故事。
这桩命案我不清楚,可二驴与王大脚的事我知道,以致于我年少时总以为二驴就是王大脚的合法丈夫。他每天在王大脚家进进出出,担水、劈柴、吃饭,俨然一家之主,我就是没注意过他是否在王大脚家睡觉。我并不知道,在我出生的第二年王大脚就已守寡,所以二驴就在我记忆里填补了王大脚丈夫这个空白。小学一年级时,上学路上我看见满身雪花的二驴躬腰挑水前行,冒着地热的水桶吞食着飞扑而来的片片雪花。在王大脚家门前土坡上二驴滑倒在地,白白雪地霎时水化出两片湿泥。二驴坐在雪地一声不响地揉着后背,两只失职的水桶像二驴两只懊丧的眼无神地望着苍茫雪地。王大脚出门扶起二驴,心疼地拍打着二驴身上的雪泥,把他搀回了家。王大脚的儿子食堂正在校园扫雪,这小子是我们学校的打架王,我总想找机会投奔他的麾下受保护,可他从不正眼瞧我,这次我以为有了跟他套近乎的理由,便满脸讨好地对食堂说:你爹摔得不轻。我本以为他会对我的通风报信表示感谢或扔下扫帚向家跑去,谁知,这个高我三个年级又高我一头的食堂的长脸哆嗦了一下,扫帚是扔下了,脚却向我伸来,冷不防将我踹倒在雪地里。我哭着找老师告状。听了食堂把我好心当成驴肝肺的陈述,老师笑了:食堂他爹在村北地里埋了好几年了,要能见到他你就成精了。由此我知道了二驴不是食堂的亲爹,食堂对他娘与二驴之间的事也讳莫如深。
二驴就是二驴一个拉边套的生产队饲养员。骨瘦如柴的二驴喂出的牲口也都极其苗条。身为队长的我父亲怀疑二驴在饲料上捣了鬼,夜里就在王大脚家门外蹲坑守候。二驴走近时,我父亲霍地站起来,二驴吓得喊了一声娘呀,背上的饲料滑在了我父亲脚边,扑通一下跪了下来:兄弟,我有罪我有罪。我父亲踢踢饲料:我知道王大脚家困难,可你不能把饲料都背过来呀,牲口饿死了谁负责?不知父亲是被二驴对王大脚的一片真心所感动,还是可怜王大脚孤儿寡母,反正以后对二驴偷饲料接济王大脚的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二驴自然有所收敛。
二驴除了偶尔偷点饲料外,基本上还真是一个称职的饲养员,尤其是对牲口很有爱心。牲口棚打扫得干干净净,草料喂得又及时,只要看见赶牲口的鞭子甩狠了,他就心疼地大叫:你轻点儿好不好,牲口不会说话也是条性命呀,要不你拉车试试。卸套进圈后,二驴总是给那被鞭打的牲口多添一把料,以示安慰。
牲口棚也是闲人聚集的地方,生产队的柴草带来的免费热量帮助闲人们打发漫长的冬夜。噼噼叭叭燃烧的秫秸、比火堆还撩人心的荦段子与牲口粪便一起在牲口棚弥漫。二驴不参与众人的话题,就悄悄溜出去来到王大脚的炕上,把众人口头的黄色理论演绎成一个人的实践。
食堂的个头和心眼儿一天天窜高,二驴进王大脚家的机会就一天天减少,食堂的指桑骂槐常常让二驴的无名火一天天增多,他就把怒气转嫁到牲口身上,时常无来由地在牲口棚里打得牛驴乱蹦,边打边骂:你个没良心的王八蛋,你个不认人的白眼狼。有一次让我父亲撞见了,就吵二驴,二驴低着头,眼噙泪水:食堂这小子没良心。为使二驴和王大脚能结合在一起,了却他们的心愿,我父亲曾多次做工作,可食堂就是不同意,嫌丢人败兴。有一次在家里说起此事,父亲对母亲说:二驴这小子真不值,给王大脚拉了一辈子,自己到头来还是光棍一条。我才知道还有另一层原因。
夕阳中的二驴与那些拉不动套的老牲口们一样衰老。一头健壮的黑驴长长的阳物在肚皮下悠闲地撩拔着凄凄残阳,二驴蹲着慢慢喝着稀饭,转眼手中就只剩下了一碗萧煞的秋风。黑驴不安分地向旁边的母驴喷响鼻示爱,两头驴渐渐靠拢,一派卿卿我我,二驴瞪了一眼,手中的碗嗖地朝黑驴掷去,黑驴一闪,二驴的愤怒随碗落在了粪堆,像他滚落的老泪。这是1980年深秋到师专读书前我最后一次见到的二驴。
不久,土地和牲口都分到了各户,二驴也病倒了。村人时常半夜听见牲口棚传来二驴的干嚎,王大脚偷偷去看了二驴几次,被食堂发现后锁在家里,后来干脆把王大脚送到了外村的姐姐家。临走前王大脚偷偷跑出来找到我父亲,哭着说:兄弟,你替我照看着点儿二驴,食堂和媳妇嫌我丢人显眼哩。说着王大脚就跪在了我父亲面前。
冬天下第二场雪时二驴病死,我父亲和乡亲们凑钱打发二驴入了土。过春节前王大脚从女儿家回来,到二驴坟上哭得死去活来,当晚在破败的牲口棚里悬梁自尽。死后二人彻底分开,二驴埋在村南的祖坟上,王大脚在村北与丈夫合葬。
如今,牲口棚早已拆掉,只剩下一片荒草萋萋的空地。村人说,半夜常能听到从那里传来驴一样的哭声。后来,每年清明节的夜里,有人在这片空地上烧一把纸钱,大家都猜是食堂烧的。我父亲说,食堂这小子心愧。
自由恋爱的嫩苗和爱情的补丁
七爷比我父亲还小三岁,辈分大。父亲说,七爷是他们那一拔中最风流的一个。
说七爷风流,是因为他年轻时自由恋爱过。土改那会儿,七爷是村会计,兰花是村妇女主任,俩人经常在一块为村里的事奔忙,日久生情,互相爱慕。那会儿自由恋爱在农村这片土壤上还是一棵嫩苗,尽管那时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可包办婚姻仍是浓睡不消残酒。他们俩只能悄情进行。夏秋天夜里,兰花时常打着乘凉的幌子在自家平房顶上偷偷与七爷约会。等家人睡后,兰花咳嗽几声,七爷从外边扒着墙头悄悄上了兰花家的平房。没有不透风的墙,俩人的事很快在本村里传开,兰花爹娘嫌伤风败俗,死活不同意。有一天俩人正在亲热,兰花爹找了几个本家男人在下边团团围住,准备逮着七爷后把他的腿打断。也亏了七爷身手利索,见情况不妙,从房顶上越过下边的人头窜出了包围圈。
兰花爹娘随便找一个人家,就匆匆把兰花嫁了出去。就这样,七爷刚刚露头的爱情嫩苗被轻易摧毁了。后来,通过媒灼之言,七奶奶就嫁给了七爷。
这故事也是父亲讲给我的。
七爷在我的印象中纯粹是一个游手好闲之徒,除了在生产队上工,他总是甩着手在街里地里转游,家对于他好像是牢狱,除了回家吃饭睡觉,别的一概不管。所以他家的日子穷得叮当响,吃的别说,孩子大人穿的都是一身补丁。有人打趣说,老七家人身上的兜子最多,随便撕开一个补丁就可以放东西。七爷儿子大臭去买铅笔,到了供销社却忘了把钱塞在身上那个补丁里了,急得直哭。
本想另辟蹊径,七爷却仍没有逃脱先结婚后恋爱的老套路。所以七爷心里的弯子始终扭不过来。一个精明强干的人被爱情折磨得心灰意懒。七爷别的本事没有,打老婆都是一把好手。他人高马大,动不动就一脚把七奶奶踹出丈远,有时脾气上来,七爷一个胳膊挟着七奶奶就扔进屋后的水坑;寒风刺骨的冬天,七奶奶常单衣单裤被七爷赶出家门。七奶奶曾向我母亲哭诉:老七这个王八蛋没长人心,对人家兰花还贼心不死哩说着七奶奶撩起衣襟让我母亲看身上的伤痕,惹得我母亲陪她掉眼泪。
吵吵闹闹、恩恩怨怨,七爷和七奶奶的日子就这么磕磕绊绊走了过来。村人对此见怪不怪。我父亲倒是比七爷看得现实,就劝他:睁着眼过闭着眼过,横竖都是一辈子。感情又不能当饭吃,过日子就得好好过。七爷低头不语。
直到多年后我才知道那场自由恋爱对七爷是多么刻骨铭心,才知道一个乡村情种的执拗。
我母亲去世后,我给父亲买了一台十七寸黑白电视,以帮他老人家驱赶晚年的寂寞。这下可好,七爷不但成了我家的常客,而且常常反客为主,一屁股坐在电视机前,占住频道就是半天,专看一些与他年龄不相称的爱情片,使得爱看戏曲的父亲总是干巴巴在一旁晾着。我父亲很烦他,又碍于情面不便说出来。那天我回老家,七爷眯着眼正津津有味欣赏一个老掉牙的爱情连续剧。我父亲心不在蔫地摆弄着烟锅,不时当当在桌腿上敲几下,以示不满。七爷视而不见,抻着脖子像鸭子一样捕捉着每一个情节,干瘪的嘴唇不时嚅动,似乎在咀嚼那乏味的爱情泡沫。电视剧以男女分手而结束,七爷有些神情黯然地呆坐着,直到七爷奶奶过来喊他回家吃饭,他才猛地一愣,有些恼怒地吼道:你乱叫啥,知道了。
后来回家两次都没见七爷在我家看电视。我问父亲原因,父亲说:你七奶奶瘫痪了。
儿女们都已成家另过,各自忙活,伺候七奶奶的任务就落在了七爷的肩上。不知是良心发现后的醒悟,还是出于人道,七爷对七奶奶的态度大转变,做饭喂饭,端屎倒尿,坐在七奶奶炕头前寸步不离。探望七奶奶后我回家对父亲感叹:七爷脾气变了。父亲也感叹:老七总算开始长人心了。
七奶奶在炕上躺了三年,七爷尽心伺候了三年。打发七奶奶入土,参加葬礼的人散出去后,七爷抱着七奶奶的蓝棉袄在炕上躺着流泪。
我劝七爷注意身体,他反而更加伤心,指着棉袄上的一块补丁说:她要平平常常走了,我也没那么伤心,谁知道她临走还给我留想头。
七奶奶瘫痪后知道自己的病治好的可能性不大,稍贵重一点的药都不让买,怕花钱。到最后连含糊不清的话都说不出来了,要东西都是用手指指。临咽气前两天,七奶奶手指炕上的木柜,七爷以为她看看存放在柜里的寿衣,结果不是,七奶奶要拿蓝布棉袄,秋天还不冷拿棉袄干啥?七爷纳闷。七奶奶指着棉袄胳膊上的一块补丁让七爷撕开,里边缝着她生病前攒下的四百六十块钱,七奶奶指指自己又指指七爷,意思是:我活不多久了,这钱你留着花吧!
讲完,七爷泣不成声,我和父亲也流泪满面。我就想,那补丁也许正暗合了七爷和七奶奶的爱情,虽然不是原汁原味,却也意味深长。其实,这样的爱情在那一代庄稼人中又何止七爷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