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就算穿透长年的思念与痛楚,也无法弥补心上的缺憾。
[契子]
他坐在流年的座椅里,一直等,一直等。仿佛这只是一个动作,只要坚持,便会再与她相见。
卖杂货的老人推着车从院子外的胡同里走过,不停摇晃着拨浪鼓。他突然睁开双眼望向窗外,院子里的紫荆花已渐渐凋谢。凋零的花朵和树叶随着风儿飘落。那条绑在树干上的红色丝带也褪却了色彩。他的目光悠远绵长,飘向了遥远的地方。
他突然笑了,像是明白了什么,缓慢地闭上了双眼,离开了人世。
[相识]
民国七年,他是戏子。路过乔水镇时,在陈老爷的家中唱灯戏。遇见了十六岁的良瑶。
那时候他十七岁,带着好奇满心欢喜地随师父闯荡。因为年轻,不懂礼数。趁着前院在摆设搭台,他逛进了后院。良瑶一袭白裙,静静地站在盛放的紫荆花树下,长发披散在背部,细长的手指抚摸着手心的花朵。月光穿过枝桠轻柔地打在她身上,安静得像一幅画。他看得入神,心怦怦地直跳。没有发觉身后有人靠近了他。
你是谁?
他闻言一下慌了神,转身将头低得很深。良瑶手中的花朵掉落,转过身沉默不语。
姐姐,有人偷看你。卿蝶欢快地跑近良瑶的身边,意味深长地笑。
她从他的身旁走过,他微微抬头,仿佛望进她的灵魂,她的眼中盛满了忧伤。他从没有见过如此美的人儿,削瘦的脸庞,细眉双瞳,薄唇轻抿。发丝整齐地掐在耳后。神色淡然。仿似画中的仙子。
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她的身上,直到消失在回廊深处。卿蝶站在他的身旁忍不住捂嘴轻笑。
你是干什么的?怎么会在后院?
我,我是随师父来唱灯戏的,我迷路了
哦,你叫什么?
堇生。
堇生?好了,我带你出去吧。
他没有看见卿蝶眼中的深意,笑意盈盈的眼眸泛着淡淡的失落。
站在台上演出的时候,他的脑海中总是浮现出良瑶的身姿。从卿蝶的口中得知,她是陈老爷的外孙女。他想,身份悬殊分明,此生必是无缘了,不觉有些惆怅。
[巧合]
深夜,陈家后院起了火。
他被人从睡梦中拉扯了出去。仍是浑浑噩噩,没有清醒过来。恍惚听见有人在喊,表小姐被困在房里。他迈开步子,一步箭似地冲出了人群,朝着她的房间跑去。
房外的人不断地打水灭火,却无人敢冲进去。他用冰凉的井水打湿了全身,义无反顾地朝着火海奔去。她被大火阻挡在了里屋。他冲进去,脱下湿濡的衣裳给她披上。顾不得礼数,将她搂在怀里,急急地往门口去。她抬眼细细地观望他,震惊之余不免洋溢着感激之情。
正那时,被火烧断的房梁突然掉落,他一把将她推开,头和后背被打中,他吃痛地站起身,拉着满面泪痕的她,快速地往外移动。
她被救了出来。怔怔地问他。
你为什么要不顾安危地救我?
我也不知道。只知道一定要将你救出来说完,他一下晕倒在她了的面前。她的泪撒落在他的脸上。心上的冰在慢慢消融。
那两日,她寸步不离地守在他的床边。
待他终于醒了过来。却什么都不记得了。她明亮地眸突然失去了色泽,不言不语地回了房。
陈老爷感恩他救出了良瑶,决心留下他。师父见陈家肯收留他,斟酌再三,心想总比跟着他吃苦好,便独自离开了。
[再失]
休养了半月,他的伤势渐渐好转,开始帮忙干活。
良瑶从不叫他的名字,而是叫先生。她说,先生救了我的命。是我的恩人。他不知,那句先生,亦深藏了滚烫的爱慕。他是她心上的人。而他已经不记得那一次的动心。
不久后,良瑶随留学回来的二叔学医。她想治好他的失忆。世事总归那么巧,又无可预料。她在二叔的医学馆感染了瘟疫。被送到乡下隔离。她离去的那日,曾书写一封信央卿蝶转交给他。信中提及了她的哀与情。
但那封信,化成了青灰,并未到达他的手中。
卿蝶存了私心,一心想要得到他。她隐瞒了他对良瑶的一见倾心。时常捧着医书,尝试用不同的药理,为他熬药。柔情并施,让他感恩,然后眷恋。
一年后,陈老爷将卿蝶许给了他。
新婚后半月,良瑶脸上蒙着厚厚的麻布,被带回了陈家。听二叔说,当初所有人都以为她已没救,却不料她突然发了烧,或是上天眷顾,病竟然全好了,只是脸上长了奇怪的斑。也多亏她,二叔才研究出了瘟疫的药理。
他驻足良久,不知何由,突然觉得有些心疼。
先生,你是我的故人吗?她忧伤的问道。
他闻言心上一颤,她抬起头来看他的时候,他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头痛得几欲晕厥。卿蝶扶住他,让他靠在她的肩头。
姐姐,堇生还是没有想起以前的事。
良瑶的眼中噙着泪。她懂得卿蝶的意思。她也明白,如今,该改口称他一声妹夫。她的语句略带颤音,祝你们百年好合。她独自走到后院,在紫荆花的树干上绑上了一条红色丝带。感受到命途的荒凉与时光的脉络,不觉得有些惆怅。良久之后,她叹了一口气,笑着低语,红颜若失,先生,你依旧会在我的心上。
[无归]
第二日,她跟随二叔离开了陈家。
直到他死的那天,也没有回来。
其实良瑶回来的那天,他恢复了记忆。但他已经娶了别的女子。命运总是如此曲折。他想,木已成舟,已是无法改变什么的了。那晚,他看见那条红色丝带,伫立在树下思忖许久。虽无法读懂她的心意,却不让任何人触碰。
多年过去。人越老,越容易想起当年的往事。他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即将枯竭,让人四处打听良瑶的下落。
等了一个多月。她始终没有出现。他想,她是不是不愿意见他。
卿蝶握住他的手,满心愧疚。
其实,那日,她是回来见你最后一面的,无论你是否记起她。
她患了肝癌,已是晚期。她说,这辈子能遇见你,这样爱过一个人,已经很知足了。
他卧躺在床上,听完这番话,双手颤抖着,泪水从眼角滑落到枕巾。他终于明白了她的心意。他望向窗外,久久不说话。
恍惚间,他仿佛听见少女清脆的声音,在他的耳边萦绕。
先生,你是我的故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