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那年嫁给娘时已到不惑之年。进门当日正值寒冬腊月,娘没摆宴席,也没请亲朋,只是打发哥到北庄灌了一壶散装粮食酒,炒了葱花鸡蛋和白菜粉条两碟菜,喝得做媒的西巷爷和二杆子队长舌头发麻口吐苦水。
晚上,叔问娘睡哪哒。娘说,大儿与他奶睡底下舍,我和小儿睡中间舍,你就睡在门房里吧。
叔抱着铺盖到门房一看,这里东边卧着一头老黄牛,西边堆着铡碎的麦草。叔看没地方下脚,就扒开麦草裹着被子度过了人生第一个洞房之夜。
次日,天不亮,叔早早起来担土和泥,忙活了一整天,在牛圈和草舍之间垒起一堵墙,一边住牛,一边住人。他用旧门扇支了张床,这一睡就是二十年。
叔长得五大三粗,个头矮得像秤砣,五官挤成包子样,黑胳膊黑腿光葫芦头,跟水浒里的李逵差不多。那时,生活来源靠挣生产队工分,叔力气大,吃得也多,拉车他驾辕,抬夯他掌头,吃饭总是捧个大老碗,红薯泡米饭吃得噗噜噜香甜无比。
开始,娘嫌叔吃得多,怕撑不到年底米翁空了。奶奶说能吃就能干。果不然,叔一年挣的工分养活一家子还绰绰有余。
娘常头疼,成天脸黄蜡蜡的,眉心额头常有几个拔火罐烙的紫印痕,走路手楸着衣襟一付病怏怏的样子。傍晚,在邻村当村主任的耀忠伯梳着洋楼头骑着老掉牙的日本造自行车又来了,他进了娘的屋子直到五更鸡叫时才出来,见叔坐在牛圈里吧嗒吧嗒抽旱烟,吓了一跳。叔红着眼说,外边天黑,慢走,不送了。
第二天,娘头上围了个崭新的蓝帕子,精神爽了许多,说话也笑岑岑的。她给叔盛了碗油泼辣子干调面,说他耀忠伯昨天送来二斤棉籽油,你就多吃些,听说今冬壮青劳力要到六十里外的东王乡修黄河干渠哩,有三个县参加,过两天就走。叔走后,耀忠伯隔三见五地来,且都是夜里。那些日子,娘屋里总有些奇怪的声音,哥问那是啥声音?奶捂着哥的耳朵说,猫闹春呢。哥问啥叫闹春,是不是猫叫唤春天就来了?奶奶拍着哥的屁股说,猫想生娃娃了,在一搭淘气耍哩。
不久,年迈的奶奶死了。叔从工地连夜赶回,伐了门前的那棵粗泡桐,解了副棺板。木匠说,这板湿得能锯出水,做边档倒可以,但底盖要干木头。叔挠着头,突然看到自己睡的床板就笑了。
办完丧事,叔返回东王工地。家里因埋奶奶把全年的口粮都吃光了,我和哥肚子经常饿得咕咕叫。叔托人从工地捎回一布袋白杠子馍,都是自己平日里省吃积攒的,有时时间长了怕馍发霉,他就掰开晒成干馍片,经娘在灶洞里烤黄后,我和哥吃起来又脆又香。
黄河干渠竣工的那天,指挥部召开了庆功表彰会,叔被评为劳动模范,胸前挂着大红花站在高高的土台上很是风光。奖品有暖水瓶、脸盆、香皂、牙膏等。当干事将奖品地给叔时,他的眼前立刻浮现出娘白皙细长的脖子。
那晚回到家,叔抱着奖品兴冲冲的走到娘屋里,却看见两条白蟒蛇缠在一起在炕上扭动,他呆住了,香皂和牙膏当啷啷滚落一地。
娘又病了,这次不同往常,下身难受得很。她大概晓得自己得了啥病,坐在油灯下纳鞋底时常常独自流泪。耀忠伯也不来了,那些糖果饼干啦也吃不上了。
娘对叔说,听说竹叶煮后喝了能治病。
竹子在北方是个稀罕物,只有生产队饲养室用的扫帚头上有干叶,还得是没有用过的。叔陪着饲养员老李又是铡草又是垫圈,总算捋回一盒干竹叶,但不几天就熬完了。叔问队长,哪里卖扫帚?队长说,只有乡供销社有。叔就到乡供销社捋了满满两口袋新鲜的青竹叶,条件是给供销社抹了一天煤饼。当叔花着脸,黑着手,一肩掂一个长口袋从八里外的乡上走回来时,他觉得这药买得很划算。
哥结婚了,嫂子长得丑,但能干,彩礼钱还是叔抽空帮人打砖坯挣来的。承包大队窑场的老王对送饭的娘说,你老汉这人有苦,三伏天黑脊梁晒得滋滋冒油哩,也不歇口气。
那一年我考上了大学,为凑足五千元学费,叔到黄河滩老崖下挖砂子卖钱,不料遇到塌方,砸断了一条腿,多亏叔体质好,人家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他两个月就能下地走动了。娘要扶他,叔摆摆手,砍了节柳枝当作拐杖。我走的那天,叔背着行李跛着腿送到车站,当汽车徐徐走动时,我忽然发现叔的包子脸变得瘦长,笑起来也有眉有眼的,其实不丑。
掐掐指头,叔过来一晃都二十年了。就在寒假期间我带着女朋友回家时,满头白发的娘对叔说,夜里你过来睡吧。叔听了没言语,布满褶皱的眼角好久好久才滚出一滴咸热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