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她的一切交往,都在指尖飞舞,只见其字,不见其人。
他说我想看你写的字,最好用毛笔写,不要用电脑打。传统文化的流失,如同生命的破碎,永远难得复原。她记不清有多久没有用笔给人写信了。下班后乘7路公汽去书店买来一沓信笺,素色,淡到极致。写好一句话,叫来快递。他说免了,把写好的拍照发邮件过来,这样快,可早点看到。
他一收到邮件,立马打来电话,她说哥门,我看到你的字如同见到你的人,有意思。她则在电话那头笑,低头的温柔,秀雅如莲。他叫她哥门,也唤她兄弟,私下里喊过千百遍,“指鹿为马”的称呼,不容争辩。
风在树间来往,日子在指间细细滑过。一过又是蜿蜒一年。
他说兄弟,万一哪天我“消失”了,你肯来看我吗?这样的话让她紧张,不寒而栗,这样的假设,她只能装耳背。
她想终有一天她会打理行装前去寻他,每想起,心便会惊颤不已,只是这几年未作打算。四季更替,他们之间一直春色朗月。
去年深秋,她去过他的城市旅游却没敢打个电话扰他,之后他“鬼使神差”来到她的城市,说要开拓市场。
他怀揣着希望与美好前来,花城人声鼎沸,波涛翻涌,一浪高过一浪的现代流派,他有点分不清方向。她,循着他的伟岸,冥冥中似有人牵引,踏着浪涌,风驰电掣,向他奔去,一袭淡绿坠在他眼前,天蔚蓝!
二千多公里的山路弯弯,二十三小时方便面加矿泉水打发一日三餐,一夜通宵未眠,眼中还残存由来已久的疲惫。
他的憔悴让她心痛,他一把抓住她,茫然无措,只是奋力狠狠把她揽入怀抱,指甲钻入肉里,像要倾尽生命连同嵌入,害怕一旦失去,她下落不明。他强有力的手臂像环绕一座高耸的山峦,密不透风。她吻他,地动山摇。他血液膨胀,流动成河。她每个细胞如青草,如风过,肆无忌惮。所有的豪情壮志一并风烟俱静。
众目睽睽,了无顾忌,他扰摸她的眼睛,想要透穿她的内心。疼惜中蕴含着无悔。他的眼炯如碧星,波光潋滟,她终于看到了他无以言传的快乐,也看到他无计留春往的无助。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那些泪直流到她的心坎化为无声的花开,花满园。她突然想起陈孝正的经典台词:“遇上你才发现自己真正成为直立行走的人”。
他该是她今生的驿站,是让她直立行走的人。荒芜人烟的驿站原只为她流浪的心等待。
现实生活中,他一芥游民,北方人,二十六岁。职业随意,有什么事干什么事,长期四处奔波,居无定所。这次从家里运来一车匹的农作物,玉米,大豆之类,目的为开发更大市场,顺便见她一面。
闲暇,他喜欢喝几口小酒,赋几首小诗,算作浮生不可或缺的风景。那些诗作成为他融炼生命缺限的最佳出口,他,天心月圆,灿烂如昔。新悲旧怨,破釜沉舟,止于一笔。他说生命短暂,美好有限,惟有不失时机地抓住,选择为爱的人停留。万一留不住,就放任它去。
她,外来打工妹。每天朝七晚九,不停地在现代化的机械轰鸣中消磨着光阴。为了生活与成长,只是程序性地完成宿命的指令。如果说沉默无语是她生活必然的存在方式,那么她的文字则是这种生存方式的真实表白。喧闹的都市,能于天马行空处努力地欢呼雀跃那才是她真正的云水天涯。
孤单的人大多喜爱黑夜,因为那时最适宜于游荡的灵魂出席。夜本不寂寞,寂寞的大多不再回头,而可用的光阴只是不断用于错过然后成为过去。当白昼把命运交给黑夜,他夜对孤灯,纵文行墨,浪溅飞舟。她,闲窗烟霞,和风细雨,十里柔情,白天观流水送落花,夜晚赏苍穹弯月牙。她读懂了他的凌云之志,无所适从的幽默,他破译她笔下的虚无与禅意,泪染寒梅。
华灯初上,他一言不发离她而去,滚滚红尘,花开荼蘼,世界空白。他想逗她笑,可怎么也笑不起来,她也是,目送他远去,直到没有踪影。
回头他再次仰望她眼光中的温暖,真实恍若隔世。她终握不牢他手心的情深,如同抓不住短暂。他也触摸不到她的任何存在。而惟有那些曾经的文字渊源浩瀚,勃机盎然,生长在书本里,生长在网络里,生长在彼此心间,永不沉默,永不更改。
他本是个驿站,随时待命,随时启程,走向遥远。曲终人散,他习以为常,而他与她的默契已深植于文字内在,从未走远。
花城一别,他打开了她的心门。而她变得更加沉默寡言。
不到半年,她被告知他患了重病,危在旦夕,胃癌晚期。她只觉天崩地裂,一切退回到生命的最初,连同本已孱弱的心,全部失控。天知道,她写给他的那句话,如今成为他惟一睁开眼的记念,而这却是她犯下的最不可饶恕的错误。
那句话是这样写的:“遇见你不好!要时时想念,最好不要见,更不要太近。”谁能明白那其实是她恰恰相反的心里话。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她会把那句话执意改为:“此生相聚,血脉与共”。
他本是驿站,可是她从来没有想到,早在一年前她就为自己的宿命画了押。那些字,足以让她解体。
害怕翻阅那些类似俊秀却凄凉无比的文字,究不知它们因何而生,最终又会到哪里去。她看不到他,听不到他,感觉不到他。他想不起她,触摸不到她的任何相似。而文字残存的月光,再也守望不到他清晰梦幻的模样。手指处,冰冷一碰便是破碎的声音,撕心的距离遮挡了南北两方,彼此再也感受不到流淌的气息,无数次质问指尖,为何会这样?
天空大雨滂沱,汪洋成海。她睁大眼,寻找他来的方向。
她终于明白,所能抱紧的,不是怀抱,而是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