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夏天永远飘忽在我的记忆里,而紧紧牵住这段记忆的是一个女孩。
那年夏天酷暑难捱,中午下班后我头顶一把遮阳伞,被涌动的热浪驱赶着快步回家。走到楼梯口,收伞的瞬间,蓦地发现一个十多岁的瘦小乡下女孩蹲在我的脚下。她的右臂挽着一个浅蓝色的包裹,黑红的圆脸盘上布满汗渍,那件缀有小红花的衬衣蒸腾着热气,一双粘满污垢的胶鞋被拇指穿了一个洞。她抬头怔怔地望了我半晌,突然一跃而起:婶,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小玲。
那一瞬间,我心头不由一颤。从她那山东口音我已断定她是来自丈夫的家乡。我仔细端详着,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开始在我脑海中晃动。
那年我新婚不久,随丈夫来到他的故乡,山东一个偏僻的小村庄。初到婆家,入乡随俗,走访亲戚朋友是必不可少的。一天傍晚,丈夫牵着我的手,来到他的堂哥家。低矮、简陋的茅草房,几件黑乎乎的家具。粗糙的泥墙上挂着一个相框。那时堂哥尚在县城打工,已经离家半年多,此间只给家里捎过一回在外挺好的口信。我只能在相片上拜见堂哥了。照片上的堂哥有些苍老,额头皱纹纵横,憨厚的表情中夹杂着木讷。堂嫂在家操持家务,见到我们她显得很局促,不住地在衣袖上擦拭双手。她身后尾随着一个顽皮而又肮脏的男孩,相框中他的照片最多。只有照片上那个脖颈上系着红领巾的女孩没有见到。门口忽地出现了一个手提书包、背上驮着一个背篓的女孩。她气喘吁吁地望着我们,浅浅地笑着,嘴角嗫嚅半晌,轻轻地叫了我一声:婶。
堂嫂告诉我,由于家中缺少劳力,女儿每天都要在放学的路上打一篓猪草回家。每天不打猪草回家,第二天就不要上学去了。在那一刻,我的心灵突然间被一种东西触动了,我抚摸她湿漉漉的头,鼻子一酸,说,没事的,婶以后供你读书。
她敛了笑,明亮的双眸顿然泊在一片泪光中。我们走远了,她那湿润的目光被我们的背影拉得很长很长,久久地缠绕着我。
回到都市,伴随时光的流逝,我已经淡忘了当时的承诺,甚至遗忘了她的模样。
我双手紧紧地揽住了她。我嗅到了她身上那股浓烈的汗酸气味,触摸到了她因瘦削而凸出的骨骼。我想,这孩子孤身一人,长途跋涉,是为一个梦而来。这个梦是我早年为她编织下的,而我却把它忘记了。
在她洗澡的空暇,我抖掉她带来的那个蓝布包裹上的尘埃,里面整齐地包裹着她的初中课本和几支用报纸卷就的圆珠笔。
我的眼睛有些湿润,我想应该把她留在我的身旁,替她在都市找一所读书的学校。
清水沐浴后的女孩完全变了模样,一种乡村素朴又纯净的美让我怦然心动。
婶,城市真好。好吗?你感到好就留在这儿吧。她眼中跃动着的火苗忽地黯淡了下来,婶,我这次是趁学校放暑假跑出来的。你给我找个活干,这个暑假我一定要挣足我和弟弟的学费。我惊呆了。
她家中发生的许多变故是我所不曾知道的。她的父亲在县城打工,从高楼坠下,摔成高位截瘫。弟弟上了小学,家庭经济难以为继,她和弟弟都面临辍学的困境。
我能为她做些什么呢?只有坚定留下她的信心。我将我的想法告诉她,她静静地听着,最后摇了摇头:婶,我必须回去,回去照顾我爹和弟弟。
我无言以对。让她外出打工是不可能的,连续几日,我都用找不到活来搪塞她,将她留在家里做功课。见她十分失望,我只好对她说:玲玲,就算婶雇你好了,每天做完作业替我做饭,到时我付给你工钱。
她终于笑了。每天我都给她留下足够的菜金,而我每天都能准时吃上可口的饭菜,整个居室的卫生也焕然一新。我真的对她产生了一种莫名的依赖。那天中午,她买了一个西瓜回家,放在冰箱冷冻后,切好了放在果盘里等我回来。回家后我口干舌燥,捧起西瓜独自一阵狂啃。抬头间忽地发现她在怔怔地看着我。
你怎么不吃?我们家那地方种了很多很多的西瓜,我们到瓜田里可以随便吃。
是的,盛夏季节的乡村瓜果遍野,对于这些廉价的西瓜,也许他们是不屑的。不吃也就罢了。她收拾瓜皮,我斜偎在沙发上小憩。见她进了厨房久久没有出来,我探头一看,眼前的一幕让我愣住了她侧着身子,半蹲在地上,在津津有味地啃我吃剩的西瓜皮。
我跳了起来,冲过去,劈手将她手中的瓜皮夺过,猛摔在地上。冰箱里有西瓜你为什么不吃?是嫌婶对你不好吗?
她紧咬嘴唇,默默摇头,脸颊滑下两行清泪。过了一天,我试图为我的过激行为向她道歉。未等我开口,她却从兜里掏出一些零散的钱交给我:婶,这是这几天买菜剩下的,咱们吃饭没花那么多钱。
我颇感纳闷。菜金是我凭多年买菜的经验而给她预留的,略有盈余,但绝不会剩余这么多。这让我疑窦陡生,甚至疑心她在菜摊做了些什么手脚。我必须为这个孩子的品行负责。那天,我请了一个上午的假,在她早上买菜时悄悄地尾随了她。果然,她不是直奔菜市场,而是从楼梯口的墙角处取了一个早已匿藏好的编织袋,一路小跑,奔向小区的那个旧垃圾箱。
垃圾箱内蚊虫乱飞,几个掏垃圾的人将头探进箱内,像寻宝一样用木棍在箱内翻搅。一个老人手提两袋垃圾朝这边走来,她立刻奔过去,爷爷,我帮您倒。
她将垃圾袋放在地上,捡出上面的啤酒瓶放进编织袋。袋子渐渐鼓囊起来,她将它搭在背上,奔向一个建筑工地旁的废品收购站。
我就是在这时出现在她面前的。她有些惊愕,惶惶地打量我。我拍了拍她的后背,说:孩子,回家温习功课吧。
这时我突然改变初衷,她应该回到她应该去的地方,对于一个人来说,苦难并非一无是处。
一个月后,我替她打点行装,在她的背包里偷偷塞上了3000元钱。那天,我从单位叫了台车,准备送她到车站,回家却发现已人去楼空。她悄悄地走了,留下的只是一张欠条:
欠婶婶人民币3000元。
望着这张纸条,我呆呆地出神。我将它揉碎,透过窗口,缓缓撒向天空。雪白的纸片在夏风里飞舞,宛若一只只欢笑的眼睛,渐渐随风远去。